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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尽人生无数风景的思索录 — 序勾芍人《万水千山》

东瑞

好朋友芍人兄将出版他的第一本散文、诗歌专集了。书由获益出版,我又当上了该书的责任编辑,感到兴奋之余,不免有些恐惶和许多感慨。恐惶者,乃作为好朋友,我有责任尽力将书出得好;感慨者,是细读了他收在本书的诗文,脑海油然回顾了和他结识的奇异过程,以及他的为人和理想,使我这一生获益匪浅。

那时是一九九○年吧,正值我人生道路上受挫、感到十分失意之时,上海德怀兄写信介绍芍人兄与我在「信纸」上相识。那时期,他在海南《特区时报》主编(「蓝海洋」(港澳台暨海外华文文学专刊),向我邀稿并代组稿。我们就这样有了通信关系。不久,我和蔡瑞芬小姐在朋友的支持下创立了「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那么巧,就在觉得万事开头难的时候,芍人兄来了一封长函,提出了合作出版经济性刊物《中国和世界》的详细倡议 。作为一介书生,对于「下海」虽不抗拒,但如何「下海」以及「下海」之后的前景怎样,总有一种手足无措、茫茫然毫无头绪之感。何况我与大陆关系不少,书信来往者亦多,常 有些好心人希望「合作」,但多半不是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就是只有空头的口号,而没有行动的细节。我把疑虑提出,向芍人兄求教。没料到他来了一封全无空谈、都是具体方法的信,头一次将我说服了。我们的合作自此始,不觉快四、五年了。

当然,在初期我们之间也曾有过分歧和争论,但随着对彼此的深入了解,那些争论也变成了过眼云烟。随着接触的频密以及彼此境况的变化,我们的关系也慢慢从事业合作关系,上升到友情的关系。每 一次接触,时间虽短,但有着愈来愈深的思想交流,也逐渐发现我们从来不是为钱而活的人。我们对人生、社会其实都有着更深层次的追求。交谈到激昂和动情之处,有时竟不约而同地感慨叹息起来。

友情需要岁月去考虑。我们逐步发现勾芍人是一个满怀理想、重信义、守诺、聪明、办事能力很强的开拓型青年,更对他产生了无限信任和崇敬之情。如果没有客观条件的限制,我想我们合作的成果当不止于目前状况。合作带给我们双方的金钱利益,也许微少到微不足道,但我从芍人兄处学到的、我们所建立的金钱购买不到的友情,却是无比珍贵,值得铭记于心。可以说,年少于我很多的勾芍人,是我 「下海」(或半「下海」)的启蒙老师。我真感激他让我不必走许多弯路就可以学到那么多,也感激他对我「亦商亦文」的鼓励。至今,他将负笈英伦读书,我竟有一种不舍之情。至少一两年之后才可再见他 了。

幸好有这么一本《万水千山》,可以稍释这份挂念之情。是的,芍人兄其实已走过万水千山:学的是新闻专业;走出校门,新闻记者的职业使他需要「走万里路」。无论是他任报刊编辑时期,还是为杂志奔波的日子里,他今日还在「蜀道难」的天府之国,明天已飞赴缅滇边境了;为采访他赴陌生的大城市上海,为见证、报道中国探险队的壮举,他深入不毛之地……往往刚在椰风蕉雨的海口落脚,没几天又为事业风尘风尘仆仆飞抵大陆的开放样板城市深圳,耳畔传来他的斯文笑声:「我已到了……」。我能够体会到芍人兄的疲累,也感佩于他的拼搏精神,深喜于崇服「勤奋是人类的救星」的我,在人生道途中增添了一位不可多觅,难能可贵的心志相同的朋友。

拼搏,人生才会充实;勤奋,人类才有希望。

这部《万水千山》,字数虽不算多,却正是他新闻记者生涯的一份 珍贵记录;当然,也是很精彩、具有可读性的文学作品。无论是收在第一辑《山水情》中的长江探险队采访报道,或是选入第二辑《明星集》里的作家、诗人、画家访问记,用的都不是泛泛的草率之笔,而是认真经营、全力以赴,尽挥其笔,糅合了新闻记者的敏锐嗅觉、画家捕捉人物形态、景物色彩特征的天分、作家遣词造句以使语言文字发挥其最大功能、诗人精炼地刻划万物、丰富地寓义等元素,造致了一篇篇文采斑斑斓、韵味无尽的游记、报道和人物专访。采访探险队的一组,绘声绘影,淋漓尽致,使人如同亲临现场;为艺术家们画像,往往仅是三言两语,就凸现了他们最突出、与众不同的精神面貌和成就。芍人兄登峨眉、游七星岩、攀黑山、米易观蛇,写有一组游记,我们已可窥看他的纪实、 记游的出色语言能力;如果说他的游记着墨在美景较多而寓意略嫌较薄的话, 那么《翠竹常青》,他便将景、物、意结合得很好了。对翠竹品格的赞颂,正反映作者对理想人格的追求。此类散文还未得太多,希望今后能多多读到。

《万水千山》中收辑了七八篇人物专访。相信在芍人兄的记者生涯当中,类似的访问记,其数量当不止此数。以作者的能量,他认识的各行各业杰出人物是很多的;但选稿出书,他选入的还是描述文学艺术这一行的具有代表性人物的有关篇章。足见勾芍人兄仍是「本性 不改」。虽然「半下海」,但倾心的还是文学艺术这一属于精神、文化范畴的东西。芍人兄曾多次跟我谈起文人和「下海」、文学和经济的关系,我们也多次畅谈种种可能暂时显得十分遥远但未必不能实现的「大计」……当我读到写得既幽默诙谐,又紧张感人的《第一次组稿》时,不禁为新闻记者、编辑这一工作的艰辛而感慨惊叹,为他忠于自己职守的敬业乐业精神而肃然起敬。世上的事最怕「认真」两字,以这样的专业精神待事处事,还有什么事能做不好?我们可以期待,在他异域求学、眼界大开的日子里,一定会有更细致的观察和更深刻的思索,日后写出更有分量的纪游或考察录来。

芍人兄早期以诗崛起,以诗知名,但诗人首先是要生存的。奔波的生活、繁重的工作使他少写了很多诗。但从另外一种意义去看,这未曾不是一件好事、当一些生活在诗的象牙塔中的诗人因为脱离现实而变得软弱得无法应付生活、诗作也渐渐变成梦呓疯语的时候,勾芍人却依然清醒,并没有去亵渎诗,保持了诗人和诗的尊严。芍人兄早期的诗我没读到;收在本书中的不多。但少,不等于轻。这些诗以少胜多,而且沉重。它们既不属于蒙胧派,也不能划入写实派,作者闯 出的是自己的一条路。他的诗借助现代主义的某些技巧和手法,借特殊的意象组合和诗人的细腻感觉,构思和营造断续画面,描述沉重的人生,批判嘲讽荒谬的现实,控诉残暴。芍人的诗既没有风花雪月,也厌恶标语口号;他的诗句既短促强劲,又含蓄深沉,有一种悲壮美。有时留有太多的空间,供读者去思索,咀嚼蕴藏其中的冷峻、悲愤和苦涩;有时以反语、荒谬的诗句组合,教你领略其中含义丰富的内涵。凝炼精短,以一当十,没有浮文赘词,没有歌功颂德;往往有一种魅力和迫力,令你喘不过气来。但只要是有血性的读者,便会很快领悟。是的,跟很多不能逐一解释、无法说得太清淡的好诗一样,芍人兄的诗,读者千悟,是属于可以产生多义性和模糊性那种;难能的是大多不长,甚至不难背诵。

哪怕抒情,也从不空泛和矫情, 《远去的帆》写海边观海,但感觉已渗入幻想,完全不写实了:那时海天已连成一片,人的思念也物化成了礁石,月光、渔歌、听觉也人格化了。「遥远每一个忧伤的回忆」,以遥远为主语,令人有一种忧伤回忆更为绵长的感觉。同样手法的还有《海浪花》。歌颂友情的《海潮》,仅得四句,却有种格言之美。而《海与帆》,作者借民谚「海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一语,反其道而用之,突出的是舟(以帆作代)。

作者构筑意象,以意象组合成诗并让你去领悟的有《北斗》、《黑夜八行》、《椅子》和《自然、城市和同性恋》。《北斗》描述的是一批未曾照明的不知是人还是其他动物的「生灵」,他们在「荒凉死寂」的夜出动了,他们「焦渴」,明知前方的「光辉」「虚幻」,却仍「以一种刻骨的虔诚」前行。《黑夜八行》一诗营造了无比沉重的黑夜氛围,作者鄙视那些满足于和陶醉于「短暂的黎明」的欢呼者,他欣赏「黑夜孤独的歌手」,这种勇士目光更长远,只有他们才能「唱出永恒的光明」,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他「歌唱漫长的黑夜」了。《椅子》以衬托手法,先将藤萝、小鸟、蛇的奇异形象令你深烙入脑,然后轻轻一转,道出「我」不过是一把「寂寞」且陈旧的椅子。此人当是某种权力象征,哪怕空了,仍会发出令人心悸的啸声和喘息!《自然、城市和同性恋》当然不是描述同性恋的诗,而是对人类生存、社会发展的一篇思索录,也暗含对某种制度和倾向的深层批评。

《游戏》、《白与黑》、《都市狩猎》和《囚》等诗则均已断裂画面控诉荒谬和残暴,难得的是以惜墨如金,造成悲愤,悲壮的效果。黑白颠倒也是「游戏」;在都市中,人命如草芥,随时可以死去。这些诗因不实指,更具有其「世界性」和「恒久性」。

芍人兄的诗,和他的文相比,并不逊色,甚至分量更重。他的诗的深刻性,来自他对世界、社会、人生和生命的深切关注。

这本不厚的书,就这样给我们以许多文学上和人生上的宝贵启示。                               

一九九四年二月十八日
原载《香港文学 》第1 1 2 期 1 9 9 4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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